继承比兴传统,推广“对喻”,写精美诗思

王鹤龄


在中国文学体式中,诗钟出题分咏不伦不类的事物好象很怪异,不登大雅之堂。其实在《诗经》的第一二句中就可以看到它的影子。

关关睢鸠,在河之洲。

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
 

"关睢兴于鸟,而君子美之,为其雌雄之不乖居也"(《淮南子》)。两句所说的事情本来素不相干,而作者认为有某些相似之处,于是用第一句含蓄地比喻第二句,这就是《诗经》里"兴"的写法。再看"陈风"中《衡门》中的两句:

岂其食鱼,必河之鲂?

岂其取妻,必齐之姜?

 

这是两个比喻句,又用第一句比喻第二句,并且写成对偶句,与诗钟体式更为近似。鱼和女人素不相干。却成对偶。

 

引以上一段文字是想从一个新的角度观察诗钟。以前缺少讨论诗钟艺术特色的文论,一般诗钟爱好者多半以为诗钟着重写好对仗。现在我们换一个角度,从比喻修辞的角度来看诗钟,就会发现能够更深入地了解诗钟的特色。

 

"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根本"。各国都是如此。中国的比喻修辞更为发达。《诗经》是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,其中大多数作品是用比兴的写法开头的,可以看出我们是多么惯用比喻!从上述《衡门》一诗中我们已经看到比喻与对偶结合使用的情况。钱钟书教授研究比喻引出唐人皇甫是的扼要论断:"凡喻,必以非类""凡比,必于其伦"。这个道理很明显,只能用不同的东西互相比喻;两个东西能够互相比喻,还必须有某些相似之处。既有对立,又有统一。比喻和对偶都是用我们这个民族最熟悉的、对立统一的思维方式观察事物。在中国文学写作中,比喻与对偶相结合,实在是自然而然。

 

在中国的诗歌中,很多的比喻句都很自然地趋向于相对而言。例如苏轼的绝句《荔枝》:

海上仙人绛罗襦

红梢中单白玉肤

 

他不是有意写对偶句,但是很自然地用绛罗襦与白玉肤做比喻,并相对。这样的写法在前人诗歌中随处可见。到元代(或金代)有武伯英的《烛剪》诗(见于周亮工《书影》)。其中有一联:

啼残瘦玉兰心吐,

蹴落春红燕尾香。

 

周亮工说:"武之上句咏烛,下句咏剪,不必字字烛剪始为工也"。至此,分咏体已经呼之欲出。

 

此前,宋代人陈癸著有《文则》一书,把比喻分为十种。其中有一种"对喻",指两句相对的比喻。所举的两例都引自先秦典籍。对喻概念的提出好像不太引人注意。我认为它对于研究对偶修辞特别是研究诗钟,有很重要的启发意义。《衡门》和《烛剪》,都是对喻在诗中的范例。在律诗的颔联、颈联中也常有对喻,一般都是佳句,如人们熟知的

春蚕到死丝方尽

蜡炬成灰泪始干

 

及至诗钟的写作,更把对喻发扬光大了!诗钟在题目中设立了难点,时常要用比喻或"据典成联"才能写成有意趣的作品。写分咏体的规矩是不许用题目中的字(不犯题面),可以说是限定作者必须用隐喻的写法。以下先举一例"明喻"句,然后举几例隐喻句。

《壁·头》六唱:

世路何如攀壁虎

人情欲问叩头虫 (见《雪鸿初集》,早期闽派作品)

 

讥讽官场中攀援、奉迎之风。用"攀壁虎"比喻"世路","世路"是这个比喻的本体,"攀壁虎"是喻体,二者都写到纸面上。这是明喻(下联也一样)。所用的"喻词"不是简单的如、似、是之类,是有商量口气的"何如""欲问",也是写得很考究的。

《大·寒》三唱

每于大处落吾笔

未肯寒时更此衣 梁乾甫作 (见《雪鸿初集》,早期闽派作品)

 

写读书人应有的器度和节操。"吾笔"喻所关注的事情;"此衣"喻操守,是隐喻。"大处"和"寒时"都是状语,形容喻体。"寒时"比喻遇有不利遭际时。所比喻的本体完全隐而未说,但能令人明显感知寓意,还表达了很执着的态度。此作是用"形象义"写出很复杂的"精神义",使用了水平很高的技巧。

《虎·瞽女》分咏

添来两翼威无敌

嫁得重瞳恨始平 周炼霞作 (见《艺林杂札》)

 

以老虎和瞽女所缺的东西设喻,是两个反喻,写成一副诗联。上联用的是言典--如虎添翼;下联用的是事典--项羽重瞳。都是凭空设想写出,很是匪夷所思。

《风·转》四唱

春水乍风何与汝

秋波一转怎当他 易顺鼎作 (见《香宋杂记》)

 

上联用李景问冯延巳的话写成;下联用了《西厢记》的名句。此联以对仗工整受到称赞。上下联之间在文义上没有可见的关联,但是有近似的诗趣,没有人说这是无情对。用典也是比喻。

《今·人》一唱,合咏妇人有身

今年梅子酸尤甚

入月桃花信不来 (出自《屏麓草堂诗话》早期闽派作品)

 

先从与怀孕有关的嗜酸和月信(月经)联想到"梅子"与"桃花",做为喻体据以铺写成联,上下联合起来咏妇人有身。在比喻中套上联想,这是曲喻。前人佳作中就有这种写法。如李商隐《天涯》诗:

莺啼如有泪,

为湿最高花。

 

李贺《天上谣》:

银浦流云学水声。

 

都是从比喻的喻体作进一步的联想。(见钱钟书《谈艺录》,周振甫《诗词例话》所议)

《开·放》一唱

开翳新曦初布曙

放苞老树不辜春 李可蕃作 见(《七竹折枝摭谈》当代折枝作品)

 

除了"初布""不辜"四个字以外,其余用词全是喻体,所喻的各个本体没有写出,但是我们能够看出,并且联贯起来,知道是说拨开云雾见青天,出现可喜局面,诗人感到如获新生,愿意不辜负时光,贡献残年。此作还用比喻描述的清丽意象,渲染了诗的意蕴。作品体气高妙。现代福州折枝写作偏重字面对仗,用隐喻已经少于早期闽派作品。当然,也有很擅长用各种比喻的,此其一例。

《草·佳》一唱

草堂西接江来处

佳句中含木落声 田谷士作 见《希微室折枝诗话》

 

陈海瀛在所著诗话的《折枝选句》一节选用此作。并议论:"此联在律诗亦为警句。近来折枝罕见此作。或谓草堂可对佳句否?余曰:草堂非对佳句,佳日,便无好诗;若欲工整,以草寇对佳人能成诗否耶?"

 

我体会,在"草堂"和"佳句"相对中,"草堂"是喻杜甫所居,"佳句"是喻杜甫所咏。这两个词分别喻杜甫的"行止",都是借喻杜甫。如果专攻字面对仗,"草堂"属于名词的"宫室类","佳句"属于名词的"文事类",好像不能相对;但是二者所喻的本体却十分一致,因而用为对仗就很和谐。田谷士此作,立下这两个眼字以后,再化用杜诗描写"草堂"和"佳句"写成诗联;有如上文提到的李贺作品,说完银河又谈起水声;李商隐作品,说到莺啼又联想高花。这样写便气韵生动。专求严对,就很容易写"草寇"对"佳人"那种"工整"。陈海瀛的这段话有超群拔俗的识见。我认为他意在纠正苛求字面相对,不理会对喻的倾向。

 

诗钟开创了写"对喻"的新局面。以前诗歌里的对喻,是随文思之所至自然写出的。诗钟是根据设计好的题目专心致志写对喻的,开拓了对喻的很多写法。诗钟也有些作品是既不用喻,又不用典,白描写出的。而那些既有深刻文思,又有活泼情趣的作品,往往是用对喻写出的。在议论诗钟和评选作品时,不宜只重字面对仗,忽视对喻。

 

(摘自<燕山钟韵>